因为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,
所以我的生活与思想见解是成一整个的,
思想见解到哪里就做到哪里。
如我当初见得佛家生活是对的,
我即刻不吃肉不娶妻要做他那样生活,
八九年来如一日。
而今所见不同,生活亦改。
因此别的很随便度他生活的人可以没有思想见解;
而我若是没有确实心安的主见,
就不能生活的!(《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:梁簌溟问答录》,当代中国出版社,汪东林著)
梁漱溟说,他对于生活如此认真,是极令人敬佩的。因为,另一个伟人说过,世界上怕就怕“认真”二字。认真的好处就在于,你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好。但梁漱溟的认真,显然不只是做学问,还包括他的政治生活。
我们知道,梁漱溟是一个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,也是一个社会活动家。他甚至被人称为“儒家”的最后圣人。
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,表明的是,他是一个做学问的人,而且做的是大学问。而社会活动家,则表明他不只是做学问,不只是躲进象牙塔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中国有许多像梁漱溟一样的人物,一边做学问,一边搞政治——只是在真正搞政治的人眼里,做学问的人所搞的政治,并非搞政治,而是参与社会活动而已,故称之为社会活动家。
梁漱溟先生参与的社会活动,可不是一般的社会活动。抗战爆发,奉蒋介石之命赴南京,陪蒋百里返山东视察抗战防务;又两赴延安与毛泽东长谈,在国共停战中,扮演着调停者这样的角色。
梁漱溟是否如人所说是中国新儒家的开山祖师,这个问题可以讨论,但他属于新儒家阵营,则是毋庸置疑的。中国的儒、道之别,就在于一入一出。儒家力主入世,道家力主出世。梁漱溟可以作为贯彻儒家思想最为到位的一个儒者。他的入世之深,在我看来,比搞政治的人还政治。但政治显然不像做学问那么好玩。许多人原本想像玩玩学问一样,玩一玩政治,可刚迈出一步,便整个人栽了进去。
在1953年9月的中国政协会上,梁漱溟和毛泽东发生了激烈的冲撞。《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:梁漱溟问答录》一书中,梁漱溟回答了这次冲撞的来龙去脉:
问:您当时主要讲了些什么,希望梁先生尊重历史,秉直叙述,如何?
答:那当然。我意料到那天会场上有若干人不让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,而我自己又迫不及待地想解除这个大误会。因此我接着说,我现在唯一的要求是给我充分谈话的时间。我还觉得,昨天的会上各位为我说了那么多话,今天不给我充分的时间,是不公平的。我想共产党总不会如此。我很希望领导党以至于在座的党外同志考验我,考察我,给我一个机会,就在今天;同时我也表明,我还想考验一下领导党,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。我要毛主席的什么雅量呢?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之后,毛主席能点点头,说:“好,你原来没有恶意,我误会了。”这就是我要求的毛主席的雅量。我讲到此,毛主席插话说:“你要的这个雅量,我大概不会有。”我紧接着说,主席您有这个雅量,我就更加尊重您;您若真没有这个雅量,我将失掉对您的尊重。毛主席插话说:“这一点‘雅量’还是有的,那就是你的政协委员还可以当下去。”我说:“这一点倒无关重要。”毛主席生气地说:“无关重要?如果你认为无关重要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;如果有关重要,等到第二届政协开会,我还准备提名你当政协委员。至于你的那些思想观点,我那肯定是不对头的。”我仍然不知趣地固执己见。我坚持说:“当不当政协委员,那是以后的事,可以慢慢再谈。我现在的意思是想考验一下领导党。因为领导党常常告诉我们要自我批评,我倒要看看自我批评是真是假。毛主席如有这个雅量,我将对您更加尊敬。”毛主席又插话说:“批评有两条,一条是自我批评,一条是批评。对于你实行哪一条?是实行自我批评吗?不是,是批评1我还是坚持说:“我的意思是说主席有没有自我批评这个雅量。……”
谈到此,会场大哗。许多人大声呼喊,说梁某人是胡说八道,民主的权力不能给反动分子,剥夺他的发言权,让他滚下台,停止他的胡言乱语,等等。
我当然说不下去了,但我坚持不下台。我要看看主席台,特别是毛主席的态度。如果他叫我下台,我就下台,别的人怎么喊我都可以不理。我拿定了这个主意,我以为自己这样做事符合会议程序,合情理的。
毛主席没有叫我下台。他口气缓和地说:“梁先生,你今天不要讲长了,把要点讲一讲好不好?”我说:“我刚才说过了,希望主席给我充分的时间。”毛主席又说:“你讲到四点钟好不好?”我一看表都三点过了好多了,便说:“我有很多事实要讲,让我讲到四点哪能成1这又形成僵局,会场上再一次大哗。接着又有几位即席发言,指责我狂妄之极,反动成性,不许我发言,等等。(见该书116-117页)
我在阅读这段文字时,误以为这是在“文革”时期。实际上,梁漱溟与领袖毛泽东的这种冲撞,若发生于“文革”,梁漱溟绝不会有“还让他当政协委员”的结局,也不只是被轰下台那样简单。
被轰下台,是一种必然的结局。但梁漱溟显然不认为它是必然的。他这种对于政治生活的认真,已经到了固执的程度。而固执,就只能被轰下去,连十分钟的话也不让他讲了。
我们应该承认,梁漱溟的追求,首先是一种对真理的追求。但是,梁漱溟终究有些书呆气了:他把政治视为一种终极真理了!而政治是一种真理吗?政治是政治家把玩的游戏。你若要投身进去,你就得随政治家的节拍起舞。得罪老板没饭吃,得罪了政治家,往往意味着死路一条。中国知识分子的可怕,就在于他们并不谙熟政治,可他们却对政治抱有极大的热情,有些人还妄想在政治这个污水缸里,分上一杯羹。其实,这碗饭很不好吃,这杯羹也不是那么好分得的。即便分得一杯羹来,也必像浮士德一样,要将自己的灵魂抵押给政治,或政治家。
学得文武艺,货于帝王家,这几乎是中国的传统。都说中国的知识分子骨子里是狂狷的,可说实话,一旦将自己卖给帝王家,你哪还有资格狂狷?而在帝王的眼里,一方面他承认你有知识,你掌握着文化,可另一方面他又像使唤家奴似的使唤你。想一想,既然“货于帝王家”了,给你个官做了,你以为你就是官了?在百姓眼里,你确实是个官;在你自家人眼里,更是一个骄傲。可在帝王眼里,你与他的家奴有何区别?你在帝王面前,不就是个供他役使的奴才、仆人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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