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岁生日那天，我将自己的第一本文字书《格林童话》放入爸爸的书柜。这对我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一件事。此前，爸爸从不允许我靠近他的书。究其原因，大约有两点：其一，据母亲说，我很小的时候有撕书的癖好，听到纸张被撕开的哗啦声就会咯咯地笑个不停，撕坏了爸爸不少珍贵的藏书；其二，爸爸对于书籍有自己的讲究。他不喜欢书本里有图画，认为那些图画会限制他对文字描述本身的想象。所以，在他的眼里，我的那些小人书、漫画书都是小孩子的玩具，是没有“资格”同他的爱书并排收藏在书柜里的。那本《格林童话》是我的第一本可以勉强入他法眼的书籍。

生日那天之后，我开始频繁流连于爸爸的书柜。书柜是棕红色的木质柜，一组四套，柜门镶嵌玻璃，四周镂雕花纹。我喜欢张开双臂，将脸贴上柜门，能从玻璃中看到自己骄傲和得意的笑。爸爸的书柜对那时的我来说，是一个未知且意蕴无穷的世界。我站在那世界的入口处，正要推门而入。

我喜欢用手指划过书脊，凭我习得的为数不多的汉字辨别一本本不同颜色和骨架的书。爸爸总是跟在我身后，一脸心疼地劝说：“瞧你那小脏手，把我的书都弄脏了，先去洗手。”有时也会说：“哎呀，囡囡，该剪指甲了，书都剐破了，快让妈妈把你的指甲剪剪。”我总是一边嘻嘻笑着，一边躲开爸爸的“唠叨”。

每年春末夏初的晒书，是我们家的大事情。父亲一趟趟地把书搬到院子里，我一本本摊在木板上晾晒。《资治通鉴》《水经注》《宽容》《沉思录》……一本本铺排开来，散发出混杂着墨香、烟尘和潮气的特有味道，有种古老且隽永的气息。父亲翻晒着那些书，常因沉迷其中而陷入凝神静思。我家那只叫闹闹的小疯猫，总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试图啃咬那些书。我忙着赶开闹闹，它却和我捉迷藏，待追到书房，总能看到妈妈在仔细地擦拭着爸爸的书柜，神情温柔。

上了初中以后，我的书越来越多，霸占了爸爸书柜里越来越多的空间。爸爸和我商量许多次：“囡囡，爸爸给你订一套你自己的书柜吧。”我总是坚决地说：“才不呢，我就要把书放这里。爸爸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给我腾地方吧１爸爸总是笑着摇头，然后把他那些爱书打包放进储物柜。

长大了，我日渐深刻地懂得书的好处，也开始阅读各类书籍。那本《格林童话》已被搁置在书柜角落里许久，爸爸的藏书激起了我更大的阅读兴趣。我翻看着那些书，构筑着承袭自父亲却又有鲜明个人色彩的精神世界。那时，我才终于明白了父亲在晾晒书本时凝神静思的心情，也终于体味到了藏在四角书柜里那个虽窄小却宏大的世界。

读大学之后，我每学期都会带一大箱子书去学校，这些书联结着我和父亲，也架通了我走向社会的桥梁。到毕业的时候，我才发现，原来我时常翻阅、百看不厌的书，都是爸爸的藏书埃我带着那些书走上社会，它们陪我度过了工作最初的适应期，教我做人、做事的道理，塑造了我的思维和性格。后来，我亲自设计了自己的书柜，将它们好好地收藏起来，然后在每年春末夏初的时节，搬去阳台翻晒。

去年五一的时候，我抽时间回了一趟家，正好赶上父亲晾晒藏书。我很惊奇，父亲的书柜何时已经变了模样？我的那些小人书、漫画书怎么也在他的书柜里占上一席之地了？那铺满了一整院的书籍竟然都是我小时非常喜爱、抢了父亲的地盘塞进书柜、长大后再也不闻不问的那些。我笑着问爸爸：“这些书都没人看啦，干吗还要费劲晒它，找个收废旧报纸的卖了算了。”爸爸不答，只是笑。

闹闹已经不在了，爸妈又收养了一只流浪猫，叫它小闹。小闹却不爱闹腾，乖乖地歪倒在爸爸脚边晒太阳。爸爸翻晒着书却又入了迷，拿着一本《隋唐英烈传》彩图小人书在看。不同于从前的是，他的鼻梁上架起了老花镜。妈妈从书房的窗户对着他喊：“不要在太阳下看，眼睛都看坏了。”

我望着太阳下父亲凝神看书的背影，不禁潸然泪下。

供职于中国中车集团戚墅堰机车车辆工艺研究所有限公司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