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住在河北省滦县的城南,京山铁路就从城北通过。小时候,每当夜幕降临,京山线上的汽笛声就会伴着夜晚飘然而至,悠长空灵,若隐若现,难以捕捉却又真真切切。

后来上学了,胆儿肥了,我就偷偷地跑到车站玩耍。我一直觉得滦县站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,站前广场有很多杂食铺子和熟食摊子,我虽然没有一分钱,但过过眼瘾、闻闻香味也觉得是一种幸福。那些食物的味道,伴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广场喇叭里嘈杂的广播声,组合成了一种说不出的火车站特有的味道。

车站候车厅里,长条木椅上的人们或坐或卧,地上堆放着大包小包,那种旅途的味道更是塞满了候车厅。我看着这些即将出行的人们,心里总是纳闷,他们是要去哪里,去干什么?包里塞的是车上要吃的东西吗?这种时常趁着周末跑到车站“偷得浮生半日闲”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高中。

1990年,我考取了远在成都的大学。这下子可不得了,要出远门了,足足有2000公里。那年月,从河北滦县到四川成都没有直达车,需要在北京中转换乘。父亲提前给我买了一张全程通票,那是一张大大的、淡黄色的软纸票。母亲也早早给我准备了一个特制的内裤,把一笔巨款——500元钱缝了进去。父亲逢人就说,我儿子考上了铁路的大学,将来是穿铁路制服的,非常自豪。

那天,在父亲的陪同下,我从儿时曾经玩耍过的车站登上了火车,随身携带的是一只通红的大号硬皮箱,还有一包烙饼和煮鸡蛋。当然了,那条缝着钱的内裤,头天晚上就穿好了。因为经济拮据,父亲只能送我到北京站。就这样,我开启了人生第一次独自长途火车之旅。

我当时不懂得离家的苦楚,也没有觉察出车厢拥挤的烦恼,倒觉得一切都很新鲜。我的眼睛不停地看窗外的景致,或是看车厢里的人们,听聊天,听汽笛。这一切,是那么真实又虚幻,这一切,来得是那么不慌不忙而又措手不及。我静静地听着这一切、看着这一切,闭着嘴巴,只是用舌头在嘴里偷偷地数牙,从右数到左,再从左数到右,还时不时地偷偷用手摸摸那一沓巨款。

此后再从河北家乡往来成都学校,就基本轻车熟路了,车票的事都是自己操办,但基本上只有票,没有座。那年月的春运和暑运,挤着上火车的人非常多,列车严重超员,能买票上车就已经很知足了,上车后先抢座位。我们有时要“联合作战”,让一两名空手轻装的同学先行挤上车,把车窗打开,我们再从车窗递行李。赶上情况紧急,难以正常上车,我们只能从车窗爬进车厢。

上车后即使找到座位了,也不自在,本来3个人的座位,最后要挤四五个人,动弹不得,最后坐得浑身酸疼,真想找个地方把胳膊腿全伸开,四平八稳地躺一躺。后来有了经验,我上车后就索性先抢占座位下的空间,铺上报纸,整个人钻进座位下面平躺着,虽然滋味也不好受,但总比站着强。

要是想上趟厕所,那可费劲了,非得要使出全力往厕所那边挤,短短半节车厢的距离,却显得异常漫长。好不容易挤到了厕所,还要耐心地等着里边的人出来,我真切地体会到了“时间的长短,取决于你在厕所外还是厕所内”这句话的丰富内涵。

车到秦岭、凤洲、略阳这样的小站,站台上总有挎着篮子卖吃食的流动小贩,都是当地的农民,篮子里装着鸡蛋、水果、烙饼。因为小站停车时间很短,只有两三分钟,而且火车班次又少,小贩们只能抓紧时间兜售。往往都是列车还没停稳,小贩们就跟着列车在站台上一路小跑叫卖着,价钱很便宜。尤其当火车徐徐启动要出站了,价格还会直线下降。那时都是低站台,车身高,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很费劲,车厢里的买主要探出半个身子,车厢外的小贩要踮着脚伸手够,边讨价还价边匆忙交易,场面很是热闹。我实在又馋又饿了,才舍得买上一张油饼。

一次很偶然的机会,我经过卧铺车厢,才发现卧铺居然是如此舒适,车窗处还有偏座,有人坐在偏座上啃着从站台现买的烧鸡,还喝着小酒。那香香的烧鸡味伴着白酒味,混杂着车厢里的各式杂味,一股脑儿地往我鼻子里钻。那时,我想象中的理想旅途就是坐着偏座,吃着一只从站台上买的烧鸡,看着窗外风景,到了下一站就下去溜达溜达,然后再买上一只烧鸡……

坐火车虽然辛苦,但也有很多乐趣,最大的乐趣就是聊天。火车上经常是热热闹闹的,同学们之间聊得最欢,聊家乡,聊学校,聊考试,聊同学。跟不认识的人也瞎聊,外系的、外校的,有的还会一见钟情,结成姻缘。邻座的工人、农民、买卖人,天南海北的人也跟我们大学生聊天。一节车厢就是一个小社会,大家的地位角色不同,年龄层次不同,但同处一个车厢、同在一个旅途,欢声笑语,热热闹闹。我却很少说话,只是静静地听他们讲各种趣闻、故事,心中充满好奇,他们怎么知道这么多有趣的事情。

那年月,列车广播很盛行,旅客还可以去播音室点播歌曲。最好玩的就是有同学跑到播音室偷偷地给另外的同学点上一支歌曲,当我们听到列车播音员的这一条广播时,就会爆发一阵哄笑和喝彩。

转眼大学毕业。那年夏天,学校统一组织了行李托运。不要的破烂都处理了,有的直接扔了,有的卖给了收废品的,他们专门在这时节跑到学校收集毕业生的便宜物件。最后那些舍不得扔的铺盖卷和专业书籍,我们就拿到成都站办理托运。装袋、包装、捆扎,写清托运地址,称重、交钱,最后拿上行李票,要忙活整整一上午。

就这样,整个大学期间,像打仗一样,我在河北家乡和成都学校之间漫长的铁道线上挤了4年的火车,也像一个哑巴一样坐了4年的火车,听着别人聊天,看着窗外景致,驶过了大学时光。

如今,高铁发达,设施现代,乘坐舒适。但不知为何,每次坐火车,我就傻傻地发愣,偷偷回忆那年月的火车往事,虽然青涩,却很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