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儿递给我的书签

每到春节前夕，总会想起当年在边远小站值班的场景。除夕夜，附近村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，孩童们欢笑尖叫，年味十足。车站的师傅盛情邀请我去家里，说过年哪能一个人呢，太孤单了。我扬起手里的书，笑着说不孤单，有书陪着呢。他们很理解地笑了，转身给我端来了热腾腾的饺子。那些真诚的眼神和憨厚的关爱，温暖了漫长的寒夜，也熨帖了所有关于春节的记忆、关于读书的美好。

多年来，时常会遥想那年除夕。一碗饺子一本书、一支铅笔一盏灯，我静静地坐在床头，勾画着语句，似乎在勾画着自己的未来。读书时勾勾画画是我长期以来的阅读习惯，除此之外，读到感觉好的地方，我会习惯性折一下书角，以便回头翻看。不曾想20多年后，这个一直引以为豪的习惯却被女儿轻易地颠覆。

那天我们在沙发的两端看书，她轻轻站起来，递给我几个书签，说：“老爸你把书折那么多角，书得多疼埃老师讲过，爱惜书的人才是真正读书的人。”女儿这么提醒，我才意识到这几十年来，对书的确很不尊重，因为读书没什么章法，抓着一本是一本，看着哪段是哪段，大多囫囵吞枣，以至于家里到处是看了一半的书，从沙发到床上，从餐桌到厨房，包括阳台和卫生间。这些书或折或卷，或被压，或反盖，不少被蹂躏得凌乱不堪，甚至有了破损。悄悄去她的房间看看，各类书籍有规律地摆放着，连作记号的笔也是颜色不一的清淡水彩，显然是为区分不同的内容。想起她刚刚牙牙学语时，我常常抱她去书店读书，而今她读书认真的态度已然远超过我，感慨的同时，不由闪回她失望和痛惜的眼神，一阵脸红。

对于不同的人来说，书的意义是不一样的，对书的感情也不一样。我自诩曾经也是嗜书的人，年轻时拿起书来就不忍释卷，不看完总有种憋屈感。在学校里可以借书看，参加工作后就大量买书，在小站那些年，每次回县城除了买菜就是买书，工具包里塞得满满的，才依依不舍地离开，代价是好长时间里吃萝卜白菜。在远离喧闹的站台旁，书和月光慰藉着我的青春，把寂寞的时光填充得丰盈醇厚。

小站有很多铁路职工子女喜欢找我借书看。这些书毕竟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，多少有些舍不得，于是就以没看完为由，只借给少数几个爱书人和心仪的姑娘。半大小子绝对是不放心的，就主动提出给他们讲书上的故事，这样一来，小小的宿舍经常热闹非凡。有想听英雄好汉的，有想听战争军事的，少不了还有些关心时政局势的，每次我都天上地下地神侃，知道的添枝加叶、绘声绘色，一知半解的连蒙带猜、合理联想，不知道的要么忽悠，要么推到下次分解，下来后再翻箱倒柜地读书找答案，居然也收获了一小撮粉丝，进而也会收获些新鲜的蔬菜和鱼虾，倒省下不少买书钱。在绞尽脑汁编排故事时，蓦然发现，这些平时野性难驯的“熊孩子”，眼神中居然也有了月光般的明净。

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，对书的敬畏感慢慢流失了呢？我在思绪中寻溯，看到渐行渐远的铁道线，一个少年背着沉重的工具包，踏着火车的轰鸣声，从边远小站走进了机关，时间轴上的每个节点，都是厚薄不一的书，构建起向前的步阶。

可在那个时候，我对书仍然是一往情深的埃刚进机关时清理办公桌，发现一本散得七零八落的老书，我随手翻看几眼，顿时被吸引，于是找来锥子和粗线，笨手笨脚地组装，结果不小心扎了手，鲜血滴滴答答洒落在书上。这大概是为读书付出的最大的一次代价吧。此后有了更多的机会和条件读书买书，急迫的渴望反而渐渐稀释，慢慢消散得寡味淡然。时至今日，仍然记得用缠着纱布的手去翻阅沾血的书时，自己眼里和心里洋溢出来的欣喜。

如今我有了自己的书房，读书的条件更好了。阳光明媚的窗前，斜斜地倚在沙发上，听着温婉低回的老歌，哗啦哗啦地翻动书页，桌上的清茶升起袅袅雾气，氤氲着纸质的墨香，研磨出温润的岁月，惬意无比。每本书中幽香的纸张，都饱含成串的故事，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内心最深处。

记得那年单位办公室整合，领导决定上交一个老旧的藏书室，让大家自行选取想要的书，余下的由后勤部门统一处理。当天办公室的同事们全都争先恐后地冲进藏书室里抢书，谁也顾不上说话，一个个眼冒绿光。我永远忘不掉那个场景，男女老少个个灰头土脸却喜笑颜开，有的用绳子捆，有的用袋子装，或抱，或挑，或扛，还有人拉来了小推车，仿佛过年一般兴高采烈，一趟趟地把散发着霉味的书运回家。

没想到，一位刚刚出差回来的同事闻讯赶到后，藏书室已经遍地狼藉，所剩无几了，他愤怒地跺着脚：“今天分书为什么不告诉我？”他脱下外套铺在地板上，哆嗦着手翻捡着，把布满脚印的书小心拾起，用袖子心疼地擦拭，像呵护孩子一样将书放在衣服里，雪白的衬衣在灰尘满地的房间里很快变成了迷彩服。我看见他脸涨得通红，汗水像小河一样流淌，伴随着大颗的眼泪啪啦啪啦落下，在积灰中砸起小小的烟雾。大家做贼似的搬起自己的书，蹑手蹑脚地溜走，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。我溜出好远后回头，还看见那个背对着的身影，双肩在不停地耸动。

社会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，很快，读书的形式和感受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，电子书、网络阅读层出不穷，日益强大的智能手机，把找书、读书、听书、写书的功能都容纳起来了。各种阅读和推送也令人目不暇接，可供阅读的文字井喷式暴涨，读书不再拘泥于一笔一画写在纸面上的纸质书，崭新的时代下，眼睛所能看到的都是阅读，怦然心动的都是收获。我们的思绪从发黄的纸张中飞出，可以穿透任何时光，翱翔在任何地方，我们的视野从遥远的山村起飞，纵情俯瞰着祖国的大好河山、自己的岁月芳华。所有能想象出来的读书方式，在行进的路上，都在不经意间一一绽放，如花盛开。我们的眼眸甚至装不下如此多的内容，溢出来满满的饥渴。

读书形式的丰富并不影响我对纸质书的钟情。我仍然会不紧不慢地去书店买书、读书，和女儿在书房里慢慢享受读纸质书的时光。每次出差，我还是习惯性带本书，倾听着铿锵的钢轨声，摩挲着精致的纸张，品味沉甸甸的手感，有书陪伴的旅途格外充实。无论是越来越远的出行，还是越来越近的归途，车窗外不断掠过田野和村庄，鸟儿在愉快地飞翔，飞驰的列车进入隧道，好像穿越在过去的时光，我看见窗玻璃上映射出自己的模样，眼神平静，嘴角上扬。

供职于中国铁路郑州局集团有限公司纪委办公室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