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2年,我参加了阳平关至安康铁路的建设,在交通部铁一局三处工地医院工作。除夕之夜,我为一位男性爆炸伤的民工上特别护理班,他的伤势很重。清晨起床,推开房门,竟然推出个雪白的世界:阳安线茶镇车站的房舍,汉江河对面的茶镇街道,江中已经停摆的渡船,都被这可爱的生灵铺盖的严严实实,只能模模糊糊地露出它们的轮廓

来。而跳入江中的雪片却顷刻间被绿色的浪花所吞没,融为一体向东泻去。

我站在江堤,意欲到对岸的街道买些酒菜,可轮渡的船只已停摆,我只好沿着江堤徘徊。“想搭船吗,我送你。”我听到的声音如蚊蝇般,扭过头去,一位老妇人站在我的身后,吓了我一跳:她身躯佝偻弱小,硕大的背篓压在肩上,青灰色手工织就的衣裤上,满布着多种颜色的补丁,一双布鞋满是泥泞,连袜子都没有穿。“一级风都能将她吹倒,她还能帮我摆渡?1我一句话没说,只是摆了摆头。她一声不吭地走了。望着她渐渐走远的身影,我心中的悔意逐渐强烈,“哎,哎!站妆,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,“这麽大的雪能渡吗?”老妇人抬起头朝下点了点,一句话也不说。此时我才注意到她满脸的皱纹像饱经日晒风雨剥蚀多年的松树皮,额头的纵纹深如壕堑,眼袋下垂,眼睛眯成一条缝,一点神气也没有。头上裹着厚厚的蓝色头帕,头发与汗水和雪水融为束状紧紧地贴附在面颊上。这形象就像电影《农奴》中的强巴。她行吗?我心中忐忑不安,但又不愿流于言表。“生死由它去1我横了心了。

我们一路相对无言,踏着深深的积雪来到船边。只见老妇人将背篓轻轻解下,不经意间我看到背篓中装的是一床薄薄的棉被、一个枕头、两个偌大的搪瓷碗、一把铁锹和一双男人穿的布鞋。她解开缆绳,艰难地爬上了船,从舱中抽出一根竹蒿站到船尾,在水中轻轻地一点,船开启了。她身子由后向前倾,双手交替从竹蒿的中段向远端运动,竹蒿不停地收起再插入水中。

“大娘家有几口人?”此时,我心中掠过一种意念,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歉意。

“七口。”说完,她将脸侧了过去。我仿佛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。“可能是风大吹的,”我想。船靠岸了,我高兴地嚷道:“老乡,等着!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
我又站在船上时,船上多了一位陕南装束的农家老汉。望着绿水白雪,我得意极了,“好雨知时节,当春乃发生,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。”古诗词的吟诵在那个时代是不允许的,我只能在这个场合中亢奋一番。再说,他们又能懂什么?只见大娘依然重复着摆渡的动作,那位老汉却一声不吭地抽着旱烟,目光凶狠狠地一直盯着我。我要下船了,老汉冷不防地一把拽住我的胳膊,声嘶力竭地喊道:“娃子家,晓得不,这位大娘的儿子修铁路,昨天在峒子里放炮受伤,刚死。为了给你摆渡,她用掉两个时辰,自己娃子的事……”

“放手!让人家娃子走!1奇怪,大娘给我解围时的声音却是那样洪亮。

我拎着东西,一路小跑,可两条腿却沉甸甸的。回到医院吃饭时却一点胃口也没有。那天下午,听说我做特护的民工死了,我明白了一切。我一个人赶紧拿着酒瓶和酒盅赶到渡口,渡船依然停靠在那里,船上不再有人,雪依旧下个不停,江水依然呼啸着向东泻去。“修通阳安铁路,让毛主席放心”的宣传标语,被雪水洗涤得格外醒目。我把酒斟满,高高地举过头顶,然后洒进汉江中,用以祭奠大娘的儿子。除此,我感觉到无法消除我心中充满的不安和愧疚感。我站在江堤,望着流去的江水,久久久久不肯离去。

将近三十年过去了,每每当我途径陕南大山深处的这一故地时,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,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季,我总将头伸向窗外,贪婪地向汉江望去。尽管由于下游在石泉县修建了水力发电站,水位上升已经将当年的医院、宿舍和茶镇街道全部没为河床,可我的心依然不甘,总想有些意外的收获:那就是再见见那位大娘。

陈毅元帅说:淮河战役的胜利,是人民用独轮车推出来的。阳安铁路呢?这三百多公里在大山深处逶迤挺进的铁路呢,不也是由无数个像老妇人那样的农家人用血汗铸成的吗?

这位不知名氏的大娘是位特殊的“筑路人”。